1985年,那時尚存的重要建築設計書評《Design Book Review》主編英格索爾(Richard Ingersoll)訪問了威尼斯建築史學家塔夫利(Manfredo Tafuri)有關批評的主題,於1986年刊出題為:「沒有批評,只有歷史」(There is no criticism, only history)。我常笑稱說這是獨孤九劍第一式,做為研究歷史與理論起手式,學會了可以行走江湖而不被媚俗神話所矇。
繼承傅柯(Michel Foucault)知識考古學與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的歷史觀,塔夫利認為好的歷史研究要創造一種人造距離來維持研究主題的客觀判斷,要小心操作性批評,那些設計過去的歷史為了捏造現在與未來的可能。他說:「歷史是用來袪除鄉愁而非鼓舞它的」,我們無疑可以一句抵萬句的拿來分析一切。然而今日,如果以前的歷史需要設計來符合日後保守主義與資本主義對未來的需求,現在則是明顯的由市場推動著歷史,市場從來沒鄉愁的。我想塔夫利若仍活著一定不會同意,但我們應該更基進(或徹底的唯物化)的說:沒有歷史,只有市場。
日前發明萬維網的柏納.李(Tim Berners Lee)在英國《衛報》上發表公開呼籲,要「拯救」互聯網,因為三大趨勢令他感到擔憂:公眾失去了對個人數據的控制,誤導性的信息太容易擴散,政治廣告需要透明度和理解。早在川普(Donald Trump)當選引爆臉書公關公司操作大數據(那篇有名的〈川普如何贏了?〉〔The Data That Turned the World Upside Down〕)獲勝之前,美國嬉皮資訊工業的敏感心靈就老喊著大數據要社會化,政府資訊要公開化,對於演算法統治的擔憂,要復興黑客倫理的精神的呼聲,就好像商業流行音樂中的搖滾歌曲,聲嘶力竭仍是資訊-商業體系的一部分,彌補了嬉皮-技客們的社會良心,吸納了他們的悲痛。在歐陸,由於離「雲端」較遠,繼承了批判哲學傳統,擔心大數據會終結了社會科學,開始另闢蹊徑,敞談新知識論,後人類世,「人性始終來自科技」的技術哲學大逆襲。
在單一語言最多網民的中國長城內,人們在和諧氣氛中發憤向上,不但沒有悲痛,還仍在世俗世界打拚。其網絡蓬勃如同中國好聲音,充滿了正能量,愛(國),努力,(會)成功(LES)。在偽裝成資訊管制的保護政策下,培養了世界最大的購物平台,全面覆蓋的物流體系,通往歐陸的貿易直通車(從義烏直達倫敦與伊斯坦堡),還有世界上所有數位交易總和不能及的線上交易量。與柏納.李的擔心不同,中國人民擔心的是微信平台封殺微商,擔心爆款假貨大於假新聞,擔心廣告無法深入每個日常生活媒介。
電商的成熟造就淘寶村,淘寶村升級成就電商中心的創業群聚。鄉村人不進城了,因為城市自己來到你村口。資本主義的實質吸納本來到此已經極致。按奈格里(Antonio Negri)的想像,諸眾的唯一出口就是出走,創造自己的工作,生產自己的生命政治。這時微商上場了,資本主義的實質吸納來到你朋友圈,進到你生活圈,你所有的生活與社交關係全部都是可以營利的,你只要經營你自己,微商做為資本主義化網絡化的最後一哩,朋友圈的新傳銷產業成就了無數白手起家的故事。每個故事的成功度都破表,誇張到令人不敢置信。
在義烏,往高鐵站的二樓長廊邊的燈箱廣告,全是微小商品的廣告,內衣、女性保養品、襪子,沒有一個中國或國際大品牌廣告。這些日常需要重複消耗,必要的小商品,是世界小商品之都義烏的新興力量,微商將是撐起未來三年中國最大的社會與經濟力量。
站在現實這邊,就會覺得藝術荒謬。站在大數據這邊,社會理論可以拋棄,站在演算法這邊,福爾摩斯的演繹法只是明星算數學,站在市場(民眾之所利)這邊,塔夫利當不勝唏噓。
本文原收錄於典藏・今藝術第294期。・後轉載於《關鍵評論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