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rbanism

Scene 1 網景(netscape)中的異景(alter-scape):潑先生們的私出版

Go to the profile of Huang Sun Quan黃孫權

 

採訪。文/黃孫權

中國網路生態滿是驚奇。在日常生活的苦悶和與長城河蟹交織的鬥爭裡,有許多新天地。微博是中國最好的當代藝術展覽,論壇與秀場,而人人影視總部、破爛雄、伊甸園sfile美劇三個字幕小組則餵養了全球華人同步歐美日影視的需求,就算是著名的海盜灣(Private Bay)也難以向背。而新浪的iask愛問‧共用資料網站對於愛好學問的人簡直是民間圖書館,更正確的來說,是實踐了希瓦.維迪亞那桑(Siva Vaidhyanathan)在其書《The Anarchist in the Library》(圖書館中的無政府主義者)的倡議,是具有中國特色的「抹除自由與控制界線」的集體成果。

許多人或許同意,網路討論區就屬情色網站的線民文化水準最高,從來不見咒詛別人祖先三代,都是些「樓主辛苦了,跪謝樓主,樓主好人一生平安深表支援」的句子。但除了這些令人高潮又和諧一片的網路風景外,我也看見許多在豆瓣小組裡嚴謹的討論,微博中犀利的時事分析,還有很像臺灣賣膏藥的地下電臺的利比亞新聞(老榕),透過分析報導國際新聞來賣無所不包的商品,恐怕他是網路第一人。

由之,我發現竟然有一群年輕人竟然嚴肅的做起翻譯與出版的工作。王立秋Levis雖強調自己只是個讀者,不是譯者。但看他在豆瓣譯出的文章,從歐路文學到時事評論都有,我既驚訝他的速度,也經驗到全球網路訊息中作為自主撟梁的影響,很像一人的GVO(Global Voice Online,全球之聲,臺灣也有一個分站)。如我剛注意到英國倫敦騷動事件後齊澤克、鮑曼與大衛哈威三位學者在國外網站上發表的評論,沒多久我就看到他三篇都翻譯出來了。而這個王立秋,也是潑先生小組的成員,翻譯了阿甘本的《褻瀆》。一個從2008開始的豆瓣小組,有自己的獎項、電子期刊、創作手記,甚至還有平面出版,但是喜愛的人不到一千人,卻仍然低調平實的運作,這引起我的好奇。群體的社會性集結一直是我關注的題目,越小的,越異質的更能顯示網路多元的景色。於是我捎信,透過電郵訪問了小組芬雷兄,我們有了以下的對話。

破:「潑先生」如何來的?有何典故?

芬雷:2007年底,我去南京,和南大的余志楊商量做個學術小組,他給想了這個名字。起初是來自于「後現代」一詞的英語發音,而且取名「潑先生」,乃步德先生、賽先生之後塵。然後我發現元雜劇中也有這個說法,指的是一個耍賴的人。楊景賢《馬丹陽度脫劉行首》裡,馬丹陽擋住劉行首的去路,要度脫她,卻被罵為「潑先生」,妨礙交通,不講道理。所以,潑先生除了以上意思,又多了一層克爾凱郭爾(Jack Kerouac,臺灣翻成克魯雅克,Beat generation的重要代表人物)所謂每個時代於前進路途中的猶豫、徘徊乃至阻礙,而不是一味向前,無所顧慮。潑先生們或許終究是一些有所顧慮的人。

破:可否說說你們在豆瓣聚成小組的過程?

芬雷:潑先生聚成小組的過程,我覺得就像在生活中交朋友那樣,有個從發現到認識再到交流以及熟識這樣的過程。說實在話,潑先生在豆瓣上並不算是非常有號召力的小組,所以也不可能一呼百應,只有靠我們自己去發現,或者朋友推薦。很多時候,也得看緣分。而最主要的一點,就在於豆瓣上有那麼一些認真閱讀、寫作和思考的人,潑先生要做的就是去慢慢發現這些人,然後聯絡,看看能否一起做一些有意思的事。在這裡面,有些人對潑先生的事情感興趣,懷著很大的熱心,但是最終沒能直接參與進來,雖然不免遺憾,卻始終關注和支持潑先生,我真的很感激這些人。另外一些人,這些人其實是很少的,既懷著極大的熱心,又直接參與潑先生各樣的事情,非常認真地去做。這部分人,算是潑先生的主要力量。我們大多甚至從未謀面,然而像老朋友一樣,各自都有默契,這是很讓人高興的。雖然整個事情是在網路上展開,這個過程卻一點也不虛擬,甚至有一種實在感,能夠讓大家相信潑先生這個事情始終就在那兒,只要去做,就會實現。

破:豆瓣在中國網路文化中,扮演了何種角色?豆瓣從開始討論書到現在成為小組與各種群體的同好與實踐基地,作為一個使用者與小組,你們感受到了什麼?在當前中國的青年文化中具有什麼重要性,以及限制?

芬雷:在潑先生看來,豆瓣在中國網路文化中,肯定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很顯然的一點,沒有豆瓣,很難想像會有潑先生這回事情。豆瓣不僅僅是一個承載,或者商業用語所謂的平臺,應該說,它就是潑先生或者與潑先生類似網路團體的前身。我們是在它的基礎之上運作起來的,甚至我們的脾性裡就有它的味道。哪怕直到現在,都不可想像,潑先生這個網路團體在豆瓣以外的其他網路空間發展並運作起來。這或許即是豆瓣社區功能的成功吧。

這種感受是非常明顯的。如果說潑先生區別于其他網路團體的地方,我覺得就是潑先生並不是一種現實生活閑餘力量的聚合,而是一種豆瓣生活閑餘力量的聚合。換句話說,潑先生總是包含兩個部分:一個是豆瓣生活,一個是閑餘力量。對於一個非豆瓣用戶的成員,參與到潑先生這個團體,會覺得一切都是那麼的怪異,所有的事情都不可捉摸也不可思議,做起事情來也會礙手礙腳,頗為尷尬。不得不說,潑先生比較其他的網路團體來說,更像是一個網路社區文化的產物,沒有了社區這塊美妙的、自在的土壤,潑先生就會變得難以適從。你可以說這是潑先生的劣勢,但也可以說,這是潑先生的優勢。它保證了潑先生始終能在自由自在的氛圍裡,憑著熱情與理想去行動,而不需考慮任何其他的負擔。

當前中國的青年文化,或許是多種多樣的吧,有著很多主題、很多格調、很多選擇以及很多樂趣,但不管是哪一樣,我想都離不了一個好的、寬鬆的氛圍,一份願意與他人分享的熱情以及一種「知其不可而為」的對於理想的行動。網路社區,給了青年人更大的空間去發揮這種想像力,給了青年人更多的機遇去施展這種行動力,同時也給了青年人更重的責任去做好他們願望的事情。在這中間,有坎坷,有摩擦,不是那麼容易就能堅持下去的。很多時候,青年人只是一時興起,而更多的時候,青年人卻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頗能成就一番事業。這些事情,在網路社區形成以前,幾乎還是很膚淺也很受限制。所以我們說,網路給了我們更多的可能。它打破了許多限制,與此同時,也產生了很多限制。

拿潑先生來說,這種限制主要來自於一種孤芳自賞式的自戀情結。每一種網路文化似乎都來自於一種自戀情結,每一個團體更像是一塊精緻的鏡子,而不是一群豪豬。這種聚合在一起的行動,無以讓他們警覺起來,去發現自身之外的事物。這當然可以理解為是網路文化的一個問題,即每個人都是一個媒體,他只需反應他自身的問題就足夠了,這種情形的極致正是如今暢行中國的微博。微博的本質就是讓每個人自己成為一個媒體的生產者。在這種情形下,甚至不再有閱讀這回事情,而只有生產,對資訊的不厭其煩的生產,讓我們無法閱讀,更遑論認真地思考。古諺所謂「畫地為牢」想必也不過如此。正是因為這樣,在網路文化中,交流、溝通,相互合作與批評,才是一件難能可貴以及異常重要的事情。潑先生希望往這個方向去努力,而不是成為一面精緻的鏡子。

破:除了網路,你們小組有「實體」的聚會嘛?

芬雷:很少實體聚會。尤其以潑先生的名義。因為大家都是天南海北,聚到一起相當不容易,而且似乎也沒有多大必要。通常情況下,我們只是在網路上討論問題,然後各自完成交稿即可。不過在以後的計畫裡,潑先生希望實體活動能逐漸多起來,畢竟這樣溝通起來更直接,討論起來也更深入。另外就是,實體活動比網路活動更有影響力。它可以讓潑先生稍微沾點地氣,不那麼漂浮,同時也可以讓網路社區之外的人知道潑先生。當然,實體活動總是很難的,得慢慢去播種,慢慢去收穫。作為一項獨立而又理想的事業,潑先生有一無所獲的心理準備,但是哪怕如此,它還是會這麼去做,怎麼說呢,潑先生就是這個樣子。

破:你們出了兩期「潑先生電子期刊」,以「獨立之思想,自由之寫作」為旨,你扮演了什麼角色?甚至還有自己的獎項,這些是如何運作的?

芬雷:「獨立之思想,自由之寫作」這個題旨,對於潑先生來說,的確有點太大。但是捨棄了這兩條,又實在不知道哪樣內容更為合適。其實稍微解釋一下,這個題旨很容易理解,也不大,也不空,它很能說明潑先生一直以來是如何運作的。潑先生自成立伊始,應該說是青年人的一個事情,目前為止,還沒有其他年齡層面的人參與進來,最大的也不過是七零後,最小的也有九零後,雖然這也說明不了什麼,但是起碼有一個印象,就是我們這個年齡層面的人,一直以來,都處在教育的環境之下。成天有大量的叫做「知識」的東西,進入我們的腦袋,以致我們閱讀、寫作以及思考,都受一種知識體制的影響,很少能跳出這個窠臼,以一個「無知者」的身份,以一個懵懂的青年人的身份去閱讀、寫作以及思考,所以潑先生提出「獨立之思想」,在於宣導一種知識體制之外的思的可能性,與之類似,「自由之寫作」也是宣導一種文化體制之外的寫的可能性。

在製作「電子期刊」的過程中,儘管看起來任務繁多,分門別類,但很多都是參與者自己提出來的,而不是潑先生分派下去的任務。唯一確定的任務,在於討論一個現象或者合作思考以及寫作一個論題。很多志願者參與進來感覺到茫然無措,不知從何下手,也是這個原因,因為潑先生幾乎從不分派任務,它反而需要參與者給它分派任務,比如交上來的稿子要校對,或者催促某個作者儘早交稿等等,這是我作為編輯要完成的。潑先生,更像是一個做自己的事情的地方,如果一個人沒有自己的事情要做,那麼潑先生就毫無用武之地。

潑先生的確有自己的獎項,叫做「潑先生獎」,分為文學、詩歌和學術,其中最主要的是學術,因為文學和詩歌在網路社區裡都不寂寞,各個社區也都在做,而學術,尤其是作為一種散漫的、非正規的、不怎麼算是知識的學術,相關的獎項做的卻不多,甚至可以說沒有。為此,潑先生發起這個頗為寒酸而且奇怪的獎項,首先它沒有任何形式的獎金,也沒有獎牌和證書,有的只是一小段不具有任何權威意義的評語,其次它不具有任何形式的公信力,而且它甚至有意做成一個宣稱不需要公信力的頒獎活動。因為對於那些認真思考並寫作的人,最好的饋贈,莫過於你坦誠的作為一個讀者去閱讀他的作品,並作出積極的回應。古人所說的「環佩之鳴」,應該也就這麼回事吧。潑先生是一個響聲,且只是一個響聲。

從 2007年到今天,潑先生已經走過將近四個年頭,這四年的時間裡,潑先生做了很多嘗試,大多數以失敗和不了了之而告終,只有極個別的幾個事情還在堅持著做。我常常跟朋友解釋說,潑先生其實什麼也不是,它僅僅是一種生活態度。它把堅持如是生活態度的一些人聚合在一起,這種態度就是於生活閒暇之餘,堅持做自己的事情,可以允許自己的生活異常忙碌以致沒有閒暇做自己的事情,但絕不允許哪怕有一丁點閒暇就不去做自己的事情。

「電子期刊」也好,「潑先生獎」也好,其實都是這種閒暇實踐的產物。讀者的反應相當平淡,大家知道有這樣一些個事情,有這樣一些個人,都是極為支持和鼓勵的。第一期的下載量還不錯,第二期就不怎麼理想了。其中原因,全在於潑先生自己。似乎一直以來,潑先生都不怎麼在意讀者的反應,這個經驗,現在看來是極為糟糕的。在「電子期刊」這塊,需要比較大的調整。說真的,在與讀者的關係上,潑先生需要向破報學習。

潑先生成員

破:你們也出了阿甘本(Giorgio Agamben,臺灣譯成阿岡本)的譯書,這又是如何運作的?資金來源何在?

芬雷:獨立出版在國內是個模棱兩可的事物,有人又叫它「小出版」或者「私出版」,但在潑先生這裡,其實嚴格來說,並不是出版,只是供給大家參考學習的一種方式。比如阿甘本的譯書,不管是從翻譯還是從印刷上,都存在一定的問題,它也只能作為參考學習之用,而不能用以商業用途。所以它的運作方式就是小範圍內發行,購買者必須提前預定,才能拿到印刷品。因為它不宣傳,如果你沒有預定,就無法獲得之後的購買地址。還有就是,它的印刷量極少,根本無法跟通常的出版相比。它既不宣傳,又不能發行,很難稱得上是出版。也正因為它印刷量極少,所以運作起來其實也蠻簡單,資金消耗也不會太大。到目前為止,潑先生的印刷計畫,都是自籌資金,並無任何形式的外來資金。在以後的計畫裡,我們希望,印刷這一塊的主要力量,轉移到原創作品上來,我們還希望能夠有一個印刷基金,以便把這個事情長久的做下去。

破:最後,我比較好奇的,你們是誰?原本的專業為何?可否「曝光」簡介?讓當代年輕人知道生活還有另一種選擇?

芬雷:潑先生們有的是學生,大學生、研究生或者博士生等等,還有的是老師。可能也有像我一樣,很長時間沒有工作,四處晃蕩的人。但是更多的,應該是大學生和參加工作的人。比如潑先生的設計,陳靖山,就是一名設計師,他在深圳。而另外一名設計,左旋,則是剛從大學畢業,在昆明那邊一家出版社工作,算是剛剛工作沒多久。大家其實都各自有各自的事情要做,就像前面說的,借用閒暇,稍微照顧一下潑先生的事情。畢竟,這是沒有任何回報的,如果你全力以赴,必定會吃虧。理想的事情需要堅持,但不能過於衝動和冒進,得一點一點來,一步一步走。拿我自己來說,我不太確定於生活之外是否還有別樣的選擇,我只是知道生活也可以過得很充實,起碼不那麼失落,不那麼沮喪,以及在理想和現實之間,不那麼有衝突感。可能這是比較好的一個狀態,我願望年輕人都能快樂。

王立秋 Levis的豆瓣翻譯網頁 http://www.douban.com/people/Levis_Wang/notes
潑先生小組 http://www.douban.com/group/communaute/

(原刊於破報復刊685期,同步刊於中國《當代藝術&投資」2011年十一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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