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家/國間的女人們:當女性主義者遇到「她者」的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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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作論壇|望向彼方:亞洲新娘之歌-侯淑姿個展 高美館 策展論述

本展由策展人黃孫權策劃,推出知名中生代影像藝術家侯淑姿於2005~2009年間以「亞洲新娘」為題的創作。此展根據情境式與觀照式的設計,透過台越婚姻中的七個家族的圖像與文本,讓人們去讀一個個故事,一個個眞實的家庭片段的當下,從而圖繪一個集體卻互異的亞洲女性生命歷程。 

各種理論高張的女性主義都遇到某種困境:假若我們不能在中產階級女性主義者那裡拿到進步的標章,那只能回到性/別女性主義者以慾望打造的進步慰藉嗎?有沒有一種新的可能,一種交遇與聆聽的新可能,打造多孔性戰鬥基地,可以讓女性主義與他者對話,而又不讓此種對話侷限在攬鏡自照的菁英神話裡?

侯淑姿的作品總是被認為「女性主義的」、「靜巧的顛覆」。無疑的,她是女性主義者,是個藝術家,是個學院的教育者,也是一個女人。當這個曾經抗拒、嘲諷顛覆父權體制(如作品《窺》)的作品創作者,必須面對真實世界那些婦女,特別是從亞洲其他更貧窮的地區以買賣方式被進口結婚,作為生產與生殖工具的女人們,她採取什麼姿態與方式與她們交遇是極為有趣的。用另一種提法,如果藝術的主體性不在其自我宣稱的完備性(fulfill)(一如我們熟悉的現代主義藝術之普遍主張)而是在與他者交遇之後方能產生,那麼,是否有作品可以透過對話、聆聽、再現、追尋來完備藝術的互為主體性,使藝術成為一種鏡射,一種互相觀看的方式,而不是對於對象物(客體)浪漫的再現技法大全?

他者

這裡我們面對兩個難題。首先,「他者」意味者什麼?「他者」既非自己的對立物,也非主體鄙斥之事。他者既非主體構造以便區分自身,一如理性必先定義瘋狂而後自證般(傅柯晚年在《外邊思維》曾對其瘋狂與理性重新檢討),也非僅是尋求一種社會階層的穩定性或者想像的社群必須品(一如庸俗的國族主義者最常藉以施行暴力)。他者猶如一面鏡子,是一個論述構造物,得以鏡射出我們自己的處境,讓觀看者看到自身面貌以及其眼光無法到達之處的背景,提供一個脈絡性,一種理解當下情境之可能。大部分的人,看到鏡中美麗的自己會得意自滿,看到鏡中不完滿的自己則多數忘了要自我檢討其面容,而是設法修改與調整鏡子,以期再現完美主體形象。如此視之,他者是一個不斷重構的交遇過程,建構主體的位置,決定了主體的俗世觀(worldliness)。

從李登輝的南進政策開始,台商大舉進入東南亞市場,經濟的擴張帶來的不只是貿易,還有形形色色的各種交易,資本的流動讓台灣處於經濟與社會弱勢的男性看到了機會,同時也讓東南亞的婦女看到了機會。前者是為了產生夫/家/國的榮耀,後者則是為了逃離窮困夫/家/國的貧窮。據統計,從民國76年到93年,台灣的非本籍配偶共有32萬人,女性共有28萬,其中有18萬是大陸配偶,10萬人是東南亞,其中又以越南、印尼新娘為多數。如據社會局民國96底的統計,高雄市有3,940名印尼女性外籍配偶,她們散居在旗津、小港及前鎮區旗津,因為居民職業類別等等因素,讓旗津四面環海地處港都門戶之地,成為外籍配偶比例最高的地區之一,旗津國小940名學生,有164名學生是外籍配偶第二代,比例超過六分之一。

2004年,藝術家因工作南下高雄,走進美濃、屏東、高樹、長治等地鄉間時,觸目可及的「越南新娘」的斗大招牌、無處不在的越南小吃店,農田裡常見戴著斗笠幫忙農事、操著濃濃的外國口音的外籍女子,「外籍新娘」的存在便成為隱藏心中極欲探究的課題。然而如同打開了潘多拉的盒子,這個課題探問著人存在的終極價值,使藝術家有不可承受之輕的喟嘆。她們無奈哀怨的眼神深深地鐫刻在藝術家的腦海。

這個疑問成為侯淑姿第一個系列作品:2005年的「越界與流移─亞洲新娘之歌(一)」,這裡的的疑問是探詢式,外配對台灣夫/家/國的猶疑直接顯露作品裡,而這種猶疑也同時是藝術家本身的。

交遇

其次,一個女性主義者如何與女人們對話?用什麼的方式進行?用什麼的方式得以避免代言、利用的困境?避免我們常見的對現代藝術的批評,以「自以為是」(art for art sake)的方式再現。以及,我們必須面對當代藝術最壞的後現代性格,片斷性、重複的模擬,僅止於遊戲的嘲諷,那藝術如何可以介入文化背景不同的女人生活?向誰展示?何以需要展示?更嚴苛的挑戰,這只是另一個(another woman issue)有關女性議題的展覽?還是獨特的揭露(the woman issue )?

讓我們這樣想,當一個女性主義藝術家在極其弔詭與矛盾的情況下,遇到了無數在全球化流動所提供的不平等機會中,從母國,夫/家/國中體制遠渡重洋的女人們在另一種夫/家/國體制中找尋更好的幸福時,她要如何與之對話?當她看到台灣南方的鄉村到處矗立著「越南新娘十八萬,保證處女」、「印尼新娘,保證退貨」的父權宣示招牌時,遇到這些真實生活的女人們,她要如何在這成千悲喜皆有的女人故事中看待自己?

如果將交遇視為關係性、連結性的美學(art as encounter),那麼我們有無機會將此交遇成就反思性的作品?以一種冷靜的,聆聽的方式來「展示」我們對他者的理解而完成此種獨特的揭露。

對外配姊妹來說,她們離開母國的父/家/國,重新建立或被建立新的夫/家/國。即便這個「新家」她們為之貢獻了「子宮」、「青春」與「勞力」,她們的肉體是生殖也是生產的工具,但普遍上來說台灣社會對她們仍存有極大的歧視。我們不但拒斥她們,也拒斥我們自己小孩母親的文化。她們離開母國,中斷與娘家及過去的支持系統;另一方面「新家」擔心她們與外界接觸太多,自我意識提高,刻意限制其對外的聯繫,將她們的生活盡可能的侷限在家庭內,語言溝通能力亦有所限制,導致她們在個人表現上非常內縮但在群體關係上又強調認同與界線。一直到外配姊妹們有了孩子,逐漸學會中文,習慣生活,慢慢將猶如浮筏的夫家視為生命的基地。

相對的,侯淑姿從一個批判的女性主義者,拒斥夫/家/國的女人,面對異文化處境完全不同的她者身上,逐漸意識到此種「差異」的國族性與階級性,她採取的不是控訴或批判的姿態,而是呈現一些真實散落的片段(realistic fragments),藉此「穩定」下來在新國度裡逐漸安心適應的外配姊妹以及面對此種差距的理解心。承續2005年「越界與流移─亞洲新娘之歌(一)」的系列作品,企圖以影像與自白呈現屏東與美濃地區的外籍配偶生命的狀態與處境,與她們的對話間,認知到飄洋過海遠嫁台灣的這件事對她們的生命所帶來的改變與衝擊,在跨越地理的邊界的同時,她們也在不同文化的交疊處流移。大量東南亞外籍配偶的移入,形成了台灣新一代的多種族色彩,然而外籍配偶的母國文化卻在父權體制與台灣文化優越論的基調下,隱晦而蒼白。這正是她在2008年的「越界與認同─亞洲新娘之歌(二)」所呈現的。

風格:彩色 非紀實 碎片話語 

侯淑姿的作品一反常態,用幾乎無能大幅修改的「彩色照片」來展現外配姊妹們。黑白得以渲染,彩色則保留了某種真實感。如果按照John Berger對於攝影理論的看法,「繪畫是翻譯,攝影是「引用」」,那麼我們也許可以說黑白照片是重組字句的「引用」。藝術家堅持以某種不能大幅修改的方式呈現,真實引用外配的當下,以減少自身干預的程度。 

但藝術家也不是「紀實」攝影,她沒有煽情地詳實紀錄外配生活的一切,有太多震驚與悲慘、現實與歡樂的話語可以引用了。她只是淡淡的讓女人們在走出家庭,在自己家(希望與失望之地)附近靜靜的拍攝。每一個作品都是全球化流動裡的碎片,藝術家將其採訪的對話放在安排好的變色的照片裡,與一旁的真實照片形成對照,這是一幅幅機會、幸福、痛苦、夢想的肖像照,一幅幅藝術家對於女人故事感受而改變其攝影色彩,讓被拍者心語被讀出的肖像照。

這不是全貌的,也非全景式的充滿了權力之凝視,剛好相反,這些作品讓我們知道,重要的不是她們說了什麼內容,而是她們(只)說了什麼。

藝術品脈絡之政治性:男人缺席之處

外配姊妹們身體雖現處「台灣」,但在藝術家整理的訪談中,又最多人提到「家鄉」。家(夫家)與國家(娘家)是競爭且流動的關係,而這一事實性(facticity)的處境(situation),是資本主義與父權主義攜手的結果。

她們真正自由的空間正是「男性缺席」之處,在台灣的父權性別基模中,外配被當作建造的物質(勞力付出,生殖,養育下一代),也被男人當作棲居於內之處(老婆,性化的身體),台灣階級弱勢的男性之所以能夠在台灣成家正是由於外配被給定的位置。外配姊妹們努力尋找社團活動,努力適應台灣與夫家的種種,在有限的自由時間裡努力向外,正因為她沒有支撐之物,所以要給自己一個空間。

顯然地,某種特殊的女性處境被藝術家呈現了。男人缺席之處,女人方可話語、出現。這些肖像照裡,多半是男人缺席的,只有女人與孩仔,孩仔是外配身繫父權囚獄的原因與逃離既定社會階級的希望。在男人缺席之處,女性藝術家與外配姊妹方得相遇,對話,共同理解/破解處境的限制。作品中僅有幾張夫妻合照反而顯示「男性缺席」之必須,否則其他女人的故事我們不會聽見。外配夫妻的幸福是種恩賜,而非常態。

藝術反思:回鄉

不僅在台灣藝術家為外配照相,藝術家回到她者的夫/家/國,探視外配姊妹們原生家庭的處境。優雅的藝術家學會了吃路邊攤,騎機車在越南的城市與農村中拜訪,學會了如何在日落之後昏黃的燈光下攝影與紀錄,將自己放置在她者的處境中,重新理解越南與台灣的關係何止婚姻買賣而已。亞洲女性的共同性在差異中顯現。藝術家見證且學習了不同文化的傳統及其限制。是以,回鄉是女人幫女人重新表述的機會,是調整與挑戰藝術家自身文化的練習,是向被拍者的學習。這種行動更揭露了全球化處境下的優勢:能流動者佔據優勢,無能流動者只能逃離或者在地自囚,然而,也正因為如此,回鄉是藝術家有意識的反思行動。這即是歷時四年之久,藝術家最後一個系列作品,預備在2009年完成的「望向遠方─亞洲新娘之歌(三)」,其探討這些外籍配偶及其子女隨著時間的推移,對台灣文化的認同及與母國的連結狀態。外籍配偶由東南亞嫁至台灣,經歷了一個身份重構的過程,異國的婚姻、不對等的經濟關係往往造成與母國及家鄉的隔離與斷裂,然而,她們奮力積極融入台灣,而譜出了一首首動人的生命之歌。

策展即對話

本次創作論壇的重點乃為互為主體的對話,將藝術視為交遇。一種女性的經驗面對另一種女性經驗的理解與學習。在不同國家、文化、階級的女人們,集體在夫/家/國間游離分散的話語中被集結,藉此得以凝聚成反射台灣父權體制與全球資本主義發展下,吾人最好,也必得反思的一面澄鏡。

藝術品是經驗對談的結果,策展亦是。此次我們將以藝術家這三個系列的作品,2005年的“越界與流移─亞洲新娘之歌(一)2008年的“越界與認同─亞洲新娘之歌(二)2009年的“望向遠方─亞洲新娘之歌(三),但不以年代排列,而是根據情境式與關照式的展場設計與動線,讓人們去讀一個個故事,一個個真實的家庭片段(realistic fragments)的當下。從而拼湊一個集體卻互異的亞洲女性生命歷程。